唯物主義者陶江當然不會相信這些,他和簡寧一直好好地在一起,傳說都是騙騙簡寧這種會信的傻姑娘。
但他沒說話,只看著她笑。
“你笑什麼?”簡寧不服氣地潑他水,“是不是覺得我太傻了。連這個都會信?”
“不是。”陶江否認了,卻還是笑。
黎明前,海水漲潮了,風和浪洶涌地翻滾,嘩嘩地撞擊著礁石,嗚嗚船鳴,一長一短又一長聲,笛聲低沉。
簡寧好像听懂了船鳴,突然激動起來,沒頭沒尾地冒出一句,說她要去找美人魚,問問那些傳言是不是真的。
陶江說陪她一起去。
簡寧眯起眼,質問他是不是已經被美人魚迷走了,警告他不許跟過來。然後她扎了一個猛子,游進海里,消失在海天一線。
陶江在身後扯著嗓子喊,他就在這里等她。
沙灘邊有一艘破漁船,他長腿邁進去,躺在座位上,頭頂星空,听見海水漫入船身。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陶江覺得這個地方是他一個人來的。
潮水慢慢漲上來了,淹沒了陶江的半個身子,但他沒動,他說過,要在這里等她。
潮漲潮退,白浪拍打著船壁。
直到海嘯沒過頭頂,陶江在咸濕的海腥味中驚醒。
他的呼吸急促而紊亂,睜眼望著天花板,沒從夢境中掙脫,有些莊周夢蝶的感覺。
陶江躺在床上,有些恍惚。窗外依舊漆黑,他看了看表,凌晨四點,滯了好半天,這才想起來自己在家里。
夢做得太深,太長,太累,腦袋有點暈,陶江揉了揉太陽穴,心里空落落的,回味著夢里海水的咸腥,他再度閉眼,想回到夢里,試了幾次,發現無論自己怎麼沉入,也回不去了。
陶江沒繼續睡下去,他坐起身,開了台燈,後知後覺地清醒過來,江州市是內陸城市,怎麼可能有海,是夢啊,天方夜譚而已。
大概是夜太黑,夢太真,觸動了感性的情緒,陶江抬起手臂,壓著額頭,閉上眼,掩去落寞的神色。
他傷懷,至今無法相信那些時光是一場自欺欺人的獨角戲,也憤怒,恨她那麼絕情,嘴巴一閉一張,說出口的話如數九寒天的冰霜。
明明是她先說的放手,明明是她先拋棄的他,她那麼斬釘截鐵,連挽回的機會都不給,她那麼狠心地恩斷義絕,可他依然忘不了她,連噩夢也泄露了他的潛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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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是簡寧的十八歲生日,這一天,她過得極其普通。她曾無數次幻想過這一天,可這天,她像往常一樣,去學校,上課,背書,寫作業。
晚自習的時候,她去老師辦公室問題,回來的時候,晚了些,已經打了上課鈴,樓道里空無一人,她忽然不想回教室,轉身上了樓梯,推開頂樓的門。
整個夜空鋪陳在簡寧的眼前,浩淼的月夜,卻沒有一顆星星。
她本來想來這里看星星的,雖然去年那個陪她一起看星星的人已經不在了,她卻一直記得白羊座的位置在哪里,那個時候她明明听不懂的。
但簡寧還是在這里待了一會兒,離高考越來越近,班里的氛圍出奇地壓抑,寫不完的作業,做不完的卷子,考不完的試,讓人越來越想結束這種痛苦的日子。
估摸著快下課了,簡寧打算回班,卻發現出口有道人影,正靠著牆,手里握著一個長方體的盒子,那人從里面倒出一根,不熟練地點燃,火星倏然亮起,又慢慢熄滅。
朦朧月色,簡寧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不敢相信,踱步走近,借著火星的亮光,看清了人。
居然是陶江。
他的手臂撐著欄桿,發絲被風吹亂,眼神暗淡無光,指間猩紅的亮點,一明一滅,在夜色里若隱若現,整個人頹廢而陰郁。
听見 的腳步聲,陶江抬頭望過去,手停頓在半空中,渾身僵硬地看著她。
簡寧有些難以接受,他不該這樣,也不能這樣,她沖過去奪走陶江手中的盒子,憤怒地和他對視,掙扎許久,她閉了閉眼,氣息不穩道︰“對身體不好,以後別.”
說到一半,她停住,只是恍惚,她是在以什麼身份和立場勸誡他,他們連萍水相逢的同學都不算。
簡寧垂著眼皮,看著空盒子,緘口不言,把東西塞回給他,隨後轉身下樓,輕顫的背影隱入黑暗,似乎從未出現過。
陶江怔怔地看著她推門離開,他欲言又止,想喊住她,想向她解釋自己沒抽煙,又覺得這樣沒必要,他什麼樣,她應該已經不在乎了,既如此,他又何必解釋。
前天陶江去超市幫陶爸買煙,鬼使神差地多買了一包,過後也忘記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來。
今晚他從班主任辦公室出來,突然不想回教室上自習,摸摸褲兜,發現了這包煙。
他走到沒什麼人的頂樓,倒出一根,輕輕點燃,也不抽,就這麼聞著看著,看著它燃盡,心事好像就能少一點。
只是沒想到會在這里踫到簡寧,樓外夜色沉浮,一圈一圈的煙霧,他看著指間的煙,慢慢閉上了眼楮。
他知道簡寧討厭抽煙的男生,今天是她的生日,他一直記得。
他本不打算和這根煙較勁,她忽然出現,讓他亂了心神。
和她作對似的,陶江抬手,想象著電影里的情節,鬼迷心竅地,緩緩地湊近淺試了一下。
鼻尖不由得一陣酸楚,很難受,像有什麼東西堵在嗓子里,他彈了彈煙灰,將苦澀吐出,浮上一陣眩暈,在迷霧中起伏。
因為太年輕,愛得太稚嫩,偏要和她針鋒相對,試圖用這種極端手段,引起她的注意。
那些大道理,听得懂,看得懂,可就是做不到。
陶江坐在樓梯的台階上,夾著煙的手搭在欄桿外,沒有第二次嘗試。
今天的夜空沒有星星,再也沒有人來過,窗外的風急了些,煙霧飄到很遠,空蕩蕩的樓梯,依然沒有人來。
陶江忽然有些無聊,把煙掐滅,轉身下樓,回了教室。
而剛剛隱入黑暗的身影,又從黑暗中浮現。
簡寧從門後出來,打開天台的窗戶,讓煙味慢慢飄走,她站在他剛才站過的地方,出神地望著窗外的高樓林立,萬火通明,想象著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站在這里。
她以為沒有了自己,陶江會熱烈而精彩地活著,像百日誓師那天,屹立于高台,光彩耀目,山無遮,海無攔。
可今天,她發現自己好像錯了。
他似乎沒有看上去那麼開心,他比她想象中的更痛苦,像帶著精美面具的影子,于太陽光下燦爛,黃昏後,一個人卸下偽裝,在黑暗中藏匿本身。
第70章 . 可惜沒如果 能為簡寧做到這種地步的,……
簡寧進了三樓, 九班的喧鬧聲越來越清晰,回到班,教室里差點鬧翻天, 講台上沒有老師坐鎮。
吳勉站在講桌後,見簡寧在門口,朝她抬了抬下巴,讓她迅速回座。
簡寧不過是偷了半節課的時間, 此時座位上的卷子已經堆成雪山。
她把卷子一張一張整理好, 一頭霧水地看著周圍竊竊私語的同學們。
吳勉拍了拍桌子, 問︰“下個月要拍畢業照,于主任說她訂了點東西,現在需要每個班出幾個男生去拿,有沒人想去?”
畢業兩個字突然撞進簡寧的耳朵里。
高考迫在眉睫, 他們的課間十分鐘不是用來刷題就是補覺,連去衛生間都覺得是浪費時間, 上課困到打瞌睡, 也會被旁邊的同學推醒。
他們渴望脫離苦海,渴望痛痛快快地去玩一場, 可當畢業開始被頻繁提起時, 那些乏善可陳的日子仿佛被渡了層金光, 在離別來臨前,閃閃發光。
不過也有些同學沒想這麼多,這種能光明正大曠自習的機會, 教室後排一向頑皮的幾個男生心思早就不在學習上,他們紛紛舉高手,積極踴躍。
“我去吧,我力氣大。”
“我去我去, 我作業寫完了。”
“我也去,我個高。”
“我去,還有我。”
“我了個去!”方島叼著筆,長腿伸在過道里,悠悠地來了句。
全班愣了一兩秒,聯想到這幾句話的關系,隨即哄堂大笑,快把教室的屋頂掀翻。
吳勉也忍俊不禁,過去把教室門關上,拿教尺敲敲講桌,噓了兩聲,讓他們安靜。
那幾個頑皮的男生不說話了,殷切地盯著班長看。
吳勉走下講台,繞到教室後面,欣慰地拍拍那幾個男生的肩膀,讓他們先下樓去年級主任辦公室。
他轉身回座位,彎腰從桌洞里掏出一沓打印好的題,遞給簡寧。
書冊有一厘米厚度,簡寧雙手接過來,翻了前面幾頁,白紙黑字,鉛印著同一類題型,竟是一直難住她的化學工藝題,她驚道︰“哪來的?”
吳勉瞄了眼她手中的資料,閃爍其詞︰“網上看到的,我打印了一份,順便給你也帶了一份。”
頓了頓,他又說︰“可能,之後還有。”
簡寧不疑有它,搖了搖手中的紙,彎起嘴角︰“謝了,班長。”
看她沒多問,吳勉松了一口氣,讓方島幫忙看管紀律,他起身帶著那幫男生去年級主任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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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照例大掃除,打從高三以來,為節約時間,于主任改了衛生規定,原本每周一次的大掃除變成一月一次。
簡寧被分派的值日任務又是擦門,三年快過完了,她的活就沒變過,別人從擦黑板輪到掃地,再輪到拖地,而她,跟教室門拜了把子似的,一刻不停地圍著它轉。
還剩最後一次擦洗,簡寧提著塑料桶去換一樓的水房換水。
從高三九班出來,夕陽余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欄,灑進樓道,印著條條水漬,碎金般波瀾。
簡寧覺得自己好像走在一條光鮮亮麗的絲綢上,前提是,如果沒有手中沉甸甸的水桶的話。
走著走著,簡寧忽然想起,兩年前,高一,好像也是春末夏初的季節,那時她和陶江還是若即若離的曖昧關系,那天也是大掃除,也是去水房的路上。
陶江用惡作劇,使壞濺了她一身水,為做補償,假裝勉為其難地幫她提水。
中途他的袖子掉下來,又騰不出手,只能求簡寧幫他挽袖子,不知道是誰在緊張,他們的手臂難免會踫到一起,然後不自然地臉紅。
回憶總是美好,所以不停懷念,那時誰又知道,兩年後,他們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簡寧想得出神,被同學提醒水溢出桶,她才緩過神來,連忙關了水龍頭,提著滿滿一桶水,搖搖晃晃地走出水房。
簡寧氣喘吁吁地提著水桶上樓,在二樓與三樓交界的平台處,她終于用盡力氣,放下水桶,扶著腰細細喘氣。
緩了好一會,簡寧覺得自己又可以了,彎腰提起桶,打算上樓,頭一抬,迎面踫見陶江下樓。
或許真的應了那句話,你腦子里剛剛想的人,下一秒就會出現在眼前。
四目相對,彼此的眼中充滿了意外和尷尬,一秒後,二人迅速地躲避對方的視線,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無處可放。
簡寧直接背過身子,低頭系鞋帶,假裝沒看見他,身後響起腳步聲,她用余光看見陶江走了過去。
簡寧長吁一口氣,轉回身,剛要繼續提著水桶上樓時,便見陶江折返,她噌地放下桶,嚇得立馬又轉過身去,面對著白牆,佯裝在拉伸胳膊。
听見腳步聲越來越低,簡寧豎起耳朵,確定陶江走遠後,她扭頭,感覺腳邊少了樣東西,原地尋了一圈後,發現水桶竟然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