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致知走進屋子里的時候, 江禮掃了他一眼, 聲音冷冷道︰“你干什麼去了?要這一大桌子人等你吃飯?雖然這是家宴, 但你葉伯父家的女兒也受邀前來,你不多陪陪人家, 反倒自己出去躲清靜?”
江致知眸色淺淡,淡淡的掃過江禮一眼,眼神里看不出情緒與溫度。
慕傾然保養得很好,明明已經快到五十歲的年紀,看起來也宛若三十多歲的女性,穿著一身白色小西裝, 顯得知性優雅而又干練。
距離上一次和慕傾然見面得有一年多, 他們這對母子的相處氛圍很奇怪,即便見面也沒有那麼多話可以聊。
“江致知。”慕傾然道︰“我是不是太慣著你點了?之前說過要你本科去斯坦福讀商科,回來繼承公司和家業, 結果你倒好,給我留在國內還學了飛行, 而且我這次回來, 你也沒有主動和我見面。你對未來, 到底有什麼規劃?還是你覺得你真能保衛祖國, 建功立業,像你爺爺那樣混到高級軍餃嗎?”
和江致知說話,慕傾然向來直接而不留情面,她在分析問題的時候,更偏向以一種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去思考,而不會以江致知的考慮為優先。
她雖然語氣里帶著嘲諷,但是不難听出,她的確只是從最實際的角度去思考。
慕傾然這些年一直在柯蒂斯音樂學院從事客座教授的教學工作,大部分時間都在美國,已經入籍,她知道常青藤盟校的教學水平比國內要優越得多,江致知去斯坦福讀商科,回來可以繼承江禮的公司。
江禮和慕傾然當時的聯姻並沒有什麼感情基礎,雖然那個時候已經逐漸開始追逐自由戀愛,但其實,因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結合在一起的,並不算少數。
當時兩個人只是覺得合適,慕傾然理智而又果決,覺得婚姻並不需要所謂的愛去維持,兩相結合之下的利益要更為重要。
江致知轉身回頭,他輕輕勾了勾唇角,接著道︰“媽,我人生的這麼多年你幾乎從未參與過,所以我也沒有必要按照你的意思去選擇我今後想要走的路。”
少年聲音微微泛著冷意,慕傾然向來強勢,見到江致知這副模樣將聲音壓低︰“江致知,你就是這麼和我說話的嗎?江禮這些年的教育真是越發的失敗了。”
慕傾然對江致知要求高很好理解,至于要求他按照自己想讓他走的既定的軌道向前走,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同江禮當年協議離婚時,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兩家以後的財產都要由江致知繼承。
江禮選擇再婚可以,但後面的妻子不能為他生育子女,是慕傾然最基本的要求,否則慕家同江家稍晚一輩的聯系就此切斷,江野對此並沒有表示過異議,所以當時江禮和慕傾然的協定就此生效。
慕傾然生來強勢,對很多事情都會有自己的主張,她想做的事干淨利落,想斬斷一份羈絆也是如此,不留一點情面。
與其說她和江致知是母子的關系,不如說是公事公辦的關系更為妥帖一點兒。
“你和江禮都沒怎麼教育過我,所以談不上教育失敗。”江致知輕聲嗤笑道︰“你們兩個都是一樣的自私自利,根本不會考慮感情這種東西在你們心里的比重。”
江致知並不會去談論愛和感情這種東西,在他十九年的人生里,他從未體會過這種感覺。
記憶里最多的就是江禮和慕傾然常年的不在家,偶爾在家的時候也是無休止的相敬如賓和冷戰。
兩個人都極其強勢,誰也不願意後退一步,這種公事公辦的態度對待婚姻,即便能維持一時,也不能維持一世。
他出生不是因為愛而出生,只是因為被需要才出生。
當時覺得勢均力敵和合適的婚姻,不因為愛而維系,時間越長,越變得兩兩生厭。
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段婚姻在沒有感情的基礎上能夠維持,即便可以維持,也只能是短期。
日子越長,越無法長久。
“江致知!這就是你跟長輩說話的態度嗎?”江禮沖上前去,要甩他一巴掌。
江野沉沉的拐棍聲響了起來,他冷著一張臉,看向高高舉起手的江禮道︰“你把手給我放下來,听到沒有,你今天把人家葉家的小姑娘叫來,還讓外人看這種笑話嗎?”
“爺爺。”江致知的聲音冷冽,宛如泉水敲擊石頭的質地︰“他要打就打,當我欠他的,就這麼還了。”
“江致知,你他媽的有種。”江禮氣急了︰“你今天就誠心想找打是不是?”
如果真要拼打架,江禮上了年紀,體能也都不如江致知,是打不過他的,但江致知說了讓他隨便打。
平時江禮在江野面前還顧忌點,但今天顯然是被氣急了,連場面都不願意應付了,他直接拿起一根藤條抽在江致知的背上。
江躍用眼神示意讓江致知服個軟,但他恍若未覺。
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和江野組織家宴的初心相悖甚遠,實際上這次聚會非常不好,江野也陰沉著一張臉看著江禮。
鬧成這副模樣顯然不太好看。
江致知被藤條抽打,咬著牙,一聲不吭,硬是挨過了十幾鞭。
第二十道鞭子即將落下來的時候,江致知冷著眼,用手抓住了鞭子道︰“江禮,你打也打了,該夠了吧,我不想陪你玩了。”
他手直接抓住即將打在身上的藤條,手被藤條打過來的慣性和凌厲的風帶起來一道明晃晃的血痕。
“葉文倩和我媽是你帶來的,我不伺候了。你自己負責。”
他神情淡漠的將手上溢出的血跡擦去,接著轉向江野道︰“爺爺,我先走了,您記得按時吃藥。”
*
道歉道得這麼真誠,不知道是不是要原諒他。可如果就這麼輕而易舉的選擇了原諒,好像心里面又不太舒服。
直到下車回到宿舍的時候,晏寧心里還在糾結,到底要不要回復江致知。
回復還是不回復,這是個問題。
在宿舍書桌的座位上,她想了想,還是發了一條消息過去。
“我沒有生氣。”
但是對面沒有秒回,晏寧也沒有想什麼,直接把手機放在了座位上,打開筆記本電腦,搜集一下國內外新聞時政的有關報道。
身為新傳院的學生,想要成為一名優秀的戰地記者,了解國際形勢是必不可少的,晏寧敲擊鍵盤,看了路透社和bbc以及華爾街日報的英文原文,把分析的情況摘要下來,又戴上耳機听英語听力。
這個過程中間,晏寧等了很久,還是沒能等到江致知的回復。
直到過了一個多小時,微信的鈴聲突兀的響起,備注是奶團子,晏寧想起來,是江瑾年。之前加了江瑾年微信之後就偶爾跟他聊聊天,小朋友很乖又可愛,但從沒有不提前發消息就直接打電話的情況發生。
晏寧納悶著接起了電話,听到江瑾年奶里奶氣的聲音在電話那端響了起來︰“不好啦,小嬸嬸,小叔叔跟她爸爸和媽媽吵起來了。他現在好像要離家出走,怎麼辦?”
“……”晏寧深吸了一口氣,又道︰“你小叔叔剛才和他們吵架了?”
“是呀,好熱鬧的,我還頭一次見,多虧了三太爺爺把我和爸爸媽媽叫過去吃飯,我才知道原來小叔叔和他爸爸關系並不好。”
江致知家族龐大,關系亂了點屬實再正常不過,晏寧本來心里面方才還因為他不回消息七上八下的。
現在看來,大概明白了,江致知是有事絆住腳了,可能情況還不太好。
“你小叔叔人出去了麼?”晏寧開口道。
“出去了,但他什麼也沒拿,剛才被他爸爸打還沒還手,受了傷,好像還挺重的。小嬸嬸,你能找到我小叔叔嗎?我爸爸很擔心他,剛才勸他也沒勸住。”
江瑾年這樣說,晏寧心里也著急,但她也沒別的辦法,想到江致知當時找得到自己,但是輪到她找江致知的時候,她就覺得束手無策。
她只能憑借直覺去試一試,江致知在不在他自己在外面住的房子里。
但試著踫運氣之前,她還是決定先給江致知打電話。
意料之中的,您撥打的用戶忙,請稍後再撥。晏寧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懊惱,如果她早一點回復江致知的笑意,或許事情就不會變得這樣嚴重和糟糕。
可是懊惱歸懊惱。
找人的事情該提上日程還是得提上日程,晏寧把耳機摘了下來,選擇關閉電腦,準備出門,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冷靜下來道︰“你先別著急,我出去找他,就這樣,我先掛了,找到他我再告訴你。”
晏寧將筆記本電腦鎖進櫃子里,接著道︰“嘉嘉,我先走了。”
許嘉從論文里回過神來,接著道︰“你怎麼走了呀?不是說好晚上等悠悠和穗穗她們回來一起去吃火鍋的嗎?”
原定打算是這樣的,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晏寧有點抱歉的開口道︰“我要去找一下江致知,你們先去吃吧,不用管我了。”
“找男朋友呀。”許嘉感嘆的開口道︰“那你快去吧,熱戀期嘛,我懂的。”
雖然說的不太有道理,但現在也不是好和她認真解釋的時機。
晏寧幾乎是用跑得跑下了樓,江致知的住處就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
沖出宿舍樓路過教學樓的時候楚南風剛好踫到晏寧,他手里提著一摞資料,叫住她︰“晏寧,老師讓我們準備參賽的資料,你做什麼去?”
“不好意思,楚南風,我還有事,原定今天說的去找新聞寫作老師的事情可能要推遲了。”晏寧頓住腳步,接著道︰“我要去找人。”
“你又要去找誰?江致知嗎?”楚南風接著道︰“你為什麼就非他不可?”
“抱歉。”晏寧低聲道︰“我現在有點著急,回來我們再聊學習的事。今天晚上整理資料可能要先麻煩你了。”
她沒有回答楚南風的問題。
和晏寧接觸這麼長的時間,楚南風是了解她的。
她雖然看起來溫和沉靜內斂,實際上內心卻藏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
剛上大一那會兒,晏寧的表現在系里很優異,作為班里的團支書和輔導員助理,處理事情大方而又得體,寫得新聞稿也讓老師賞識,楚南風經常和晏寧一起被當成課上表彰的模範被老師夸贊。
有一天老師問大家日後專業想要從事的新聞方向的時候,班級里面的女孩子們大部分都是中規中矩的一些記者類型,亦或是沒有做好決定,日後到底要做什麼,但晏寧語出驚人,她堅定不移的想要選擇做戰地記者,眼中的光璀璨而又堅定。
從那個時候起,楚南風便知道晏寧是個外表柔弱但是內心卻又力量的女孩子。
中學時期,他之所以注意到她,或許也是因為她身上這種和別人不一樣的獨特氣質。
她想選擇的人,就會從頭到尾都是那個人,而他站在原地,永遠不會被她注視。
告別了楚南風,晏寧接著朝前跑,她不知道他在哪里,所以只能踫踫運氣,晏寧在心里向上天祈禱許願。
從前向佛祖求的簽靈驗了,她成功的用余生的紅線,換來了他一人的駐足。
所以現在,如果上天听得到她急切的心聲的話,能不能讓她快一點,再快一點,找到江致知。
拜托了。
*
江致知的住處,晏寧之前去過,是在海澱區的一家私人高檔別墅區。
之前是和江致知一起去的,這個高檔別墅區的隱蔽性很好,進門都是要刷門禁的。
無論是進小區還是要上樓,都是要刷層層門禁。
臨到小區前的時候,天色變得陰沉下來,是要下雨的前奏。
將她載到這里的司機師傅望著陰沉如墨的天空,試探著開了口道︰“小姑娘,你確定要下去嗎?我看馬上就要下雨,萬一你要找的人沒回來呢?”
司機師傅說的這些事情晏寧不是不清楚,她出來的匆忙,沒有帶傘。
如果下雨,她一定會被淋濕。
風刮得越來越大,本來北城下午五點多的天氣不會陰沉成這樣,但由于大雨將至,已經黑得快要像夜色暗涌,空氣中都透露著微微的冷意。
天空陰沉得像一張潑了墨的宣紙,空氣裹挾著些許的涼意,也帶來了 里啪啦滴落的雨滴,晏寧沒有猶豫,將錢遞給出租車司機,又輕聲開口道︰“謝謝您。”
少女將車門打開,起身下車,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雨滴淋透了她的頭發和裙子。
不知道江致知現在在不在這里,跑出來的時候只是單單憑借著一腔孤勇而已。
晏寧明白,只要是江致知,無論任何時候,她都會選擇堅定不移的朝他走去。
因為玫瑰無原則,而她相信自己的直覺,心動至上。
這一路上,晏寧的心一直砰砰砰地跳個不停,她做出了很多猜想和假設。
自從江瑾年那個電話打到她的手機里,她就變得無法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