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山寨主的大堂十分簡素,只是橫梁起得高,好似廟宇一般深而空闊,正對面是一扇泥金壁,當頭放了張寬交椅,鋪著黑白點狐皮,威嚴中倒有三分嬌媚,和這位林寨主的冷肅神色大不相稱。
顧秀微笑道︰“淞湖與北原山脈鄰近,听說那邊有一種白狐,性最機敏,捕得十頭才拼得出這樣一張皮子,一張就有千金之價。”
林琴朝那椅子上移目看了一眼,神色冷冷的︰“是麼?我不知道。”
顧秀了然道︰“那人給寨主送這張皮子的時候,想來也不會存心炫耀。不然這樣貴重的禮物,平白收下,難免于心不安吶。”
林琴不答,顧秀在堂中自顧自地轉了一圈,“那人明知寨主不願與他同去淞湖,卻還是年復一年地這樣給寨主送禮,不單如此,還遣風舵主前來多多看顧……說起來,寨主的女兒,阿花姑娘今年也有十六歲了吧?”
這句話一出,泥金壁後面登時多出一道吸氣聲,在座各人都是高手,這氣息暴露無遺,林琴不易察覺地皺起了眉頭,她讓風鷯候在里面,這家伙怎麼如此沉不住氣!
大殿中落針可聞,稍頃,里面響起腳步聲,風鷯一面摸著頭,一面哈哈地笑著走出來,“老林,我怎麼不知道花姑娘是你閨女?秋老大沒同我提過麼。”
林琴削了她一眼,風鷯當即閉嘴住口,站到了一邊。這幾人關系何等有趣,連葉渺也覺得饒有興味起來,抱臂站著︰“林寨主在這桃花山住了多少年了?”
林琴目光獨獨盯著顧秀︰“你是怎麼知道風鷯經常過來的?”
顧秀微笑道︰“寨主分給我等的院子在西側,且是外院,顯然是不常動用的客園。風舵主倘若也只是尋常客人,如何偏偏住到了東邊內院去?”
葉渺悄悄地扯她一下︰“我早上可沒說去哪兒。”
顧秀低頭笑道︰“不肯跟我說,八成就是去找風船長。去了那麼久什麼都沒談,說明來回路途遠,算你的腳程,就知道你快把這寨子跑到頭了。”
那邊林琴听了顧秀的話,緩緩點了點頭,“不錯,你猜得很不錯,首相大人名不虛傳。榕溪想要在你眼皮底下做鬼,實在是錯算了。”
旁邊風鷯听了,險些咬著舌頭,迅速地和葉渺交換了一個無辜的眼神,“我可什麼都沒說,都是這群人精自己猜著的!”葉渺一笑,也不理她,繼續看著林琴。
“阿花年紀小,我又不曾對她隱瞞,行事上讓你看出點什麼也是應該。”她和葉渺對視片刻,神情由堅毅轉為蒼涼,終于顯露出一個三十歲女匪應有的風霜之色,唏噓道︰“我來到桃花山的時候,恐怕也就和阿花差不多大的年紀,不,或許還要小一點。”
“不瞞二位,我這個孩子是榕溪的。當初,他還不是什麼知府,只是沉家的少爺,考中了學,被派到應天做個小官,我是他家的奴婢,也是他的通房丫頭。十四歲我跟了他,十五歲我有了阿花,阿花還沒出生,我就被他娘趕了出來。他娘看不上我是幫廚丫頭,不曉得我有身孕,因他妻子要過門,留不得我在家里礙眼。我那時也不曉得,榕溪讓我在桃花山下的村子等他,偏巧那幾日連天下大雨,山下被沖了,我就爬上坡去。爬得手上、腿上、全都是血,我以為阿花一定保不住了,但我自己還要活命。我記得那坡上有個廟,我就朝那廟里爬。到那廟里等了一天一夜,雨停了,風也停了,山下的水都退了,也沒等到他,只等著了一伙土匪。”
顧秀輕輕挑眉︰“據我所知,桃花山上十六年前並沒有土匪。”
林琴笑起來,“那當然是沒有的。那伙土匪是走水路的,他們把我帶到船上去,那船幫的老大喜歡我,給我看病,教我刀法,讓我生下了阿花,可惜他也不是什麼好人,那年到淞湖跑船,跟當地的船幫起了沖突,自己被砍死了。我怕他的仇家趁機來尋仇,就帶著阿花和余下的兄弟到了桃花山,當年的那個廟還在,我推了佛像,將大堂佔了,又在旁邊起了寨子,搖身一變,就從水匪成了山匪。”
“我到桃花山的時候,才知道他一直在找我,听說山上起了這麼個寨子,更是來得勤了。我跟他說,要是他有膽子一個人上山來,我就見他。”林琴仰頭笑起來,“以往都是他那個大少爺點名要見我,風水輪流轉,也輪到他沉榕溪上我的門。他帶了兩個書童,我都宰了,留他一個人站在細橋上,問他敢不敢過這個橋。”
她講完這一句,就止不住地笑起來,再不說話,風鷯听得心里癢癢,“你到底怎麼樣了?也砍他一刀解氣?”
林琴微微笑道︰“我那時可不敢砍朝廷命官。他剛一上了細橋,我就把飛鏢扔過去了,他要躲那鏢,自己站不穩,險些掉下去,就跟我求饒。我說那好吧,不過你一年得給我們山寨交一千兩銀子的稅。他就求我,要到我那邊去坐坐,我便讓他繼續走,等他走到橋中間,就照著細橋踹了一腳,把他給整個掉到河里去了。他下次來的時候,就學會帶兩套衣物了。”
風鷯低聲道︰“姓沉的後來還找過你?我怎麼不知道?”
林琴面色一變,眼楮里那種純然無憂的笑意也消失了,“他只來過頭兩年,第三年起,銀子不夠數了,我就去找他問,他說我們不如斷了。我一心守著這山寨,不肯改了邪歸他的正,他也不願有個當土匪的外室。我差一點,就一刀宰了他。只是當時院子里人不少,他跟我好話說盡地周旋了一刻鐘,外面就走近來一個人,這人就是你們的秋老大。”
“秋窗先是勸我放下刀,我當然不听,他沒辦法,只得先遣散了外頭的人,然後跟我說,‘林姑娘,你要是願意,砍他幾刀出氣就罷了,切莫真的殺了他,你在知府衙門里頭殺人,這刀子一落下,往後就沒有回頭路了’。”
“回頭路,呵,我早就沒有回頭路了。只是他叫我姑娘,我就想起阿花,阿花才三歲,我要是回不去,她怎麼辦?我就一刀背敲暈了這個負心薄幸的混蛋,搶了他藏在牆里頭的一箱金錠子,又回了我的山上去。再後來的事情,你就也都知道了。”
風鷯點點頭︰“秋老大當初在河上跟人火拼,听說死的那個頭子是江南人,還有家室,原想按著找過去照顧一二的,可惜你走得太快,我們沒找上。後來他跟南邊這些商會做生意,認識了沉大人,那次又見了你,回去才查著緣故。”
“我跟姓沉的後來只談生意,他第五年起第一次找我買人命,我幫他殺了。後來也有不少回,這江南的富商,從此都成了沉榕溪一人的奴才,三年之前,他大概也是找到新的打手,不必要我這個捏著他把柄的雷了。居然敢派官兵來剿我,那也不要緊,他派一次,我就把他當年親筆給我寫的信朝應天府送一封。後來終于讓他尋著機會,策反了我手下的一個僚機,把那些信都燒了。他不知道阿花是我女兒,就跟我說,他欠我一命,往後要是有不得已的時候,我可以去找他。”
她說到這里,冷森森地道︰“我林琴十六年前起就再不求人了,他欠我的這條命,我遲早自己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