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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謝昭寧(重生) 第83節

    令人不由擔心……
    *****
    謝昭寧頂著一張血跡斑駁的面容,適才?打馬奔出正陽門,便覺左肩傷處突然鑽心似得疼,左臂已明顯使不上氣力,想來毒性正漸漸發作,待行至坊間官道,他便連神志也不大清明起來,額間冷汗涔涔,眼?前一陣陣得昏黑。
    謝昭寧不及放緩馬速,驟然便有流民自一處民宅中斜著沖出摔在馬前,道路兩側商鋪原已空空蕩蕩,一片死寂,那人冷不防跑出來,原還險些驚到了馬。
    高?頭大馬嘶鳴著躍起半身,謝昭寧下意識收韁,跳下馬背便要去扶人,卻見那人披著件髒兮兮的外袍,臉上抹著幾道黑灰,坐在地上抬手按住他一臂,就勢與?他抬眸輕道︰“姑爺,小?姐著您趕緊回燕王府,事態緊急,耽誤不得!”
    ——嗓音脆生生似鶯啼,卻是喬裝後的松雪。
    謝昭寧聞言果斷應聲,也不質疑分辯,遂收了先往城門前探查一番的心思,翻身上馬直往城南燕王府疾馳過去。
    這短短一程間,他肩上毒性發作得越發劇烈,似有猛獸趴在他肩頭撕咬拉扯著皮肉、啃噬吞嚼著鎖骨,疼得他半個身子止不住顫抖,嘴唇抿得發白方才?抑住險些溢出口的痛呼□□,卻由此得見赫氏到底有多怨憎連鳳舉,恨不得啖肉飲血、扒皮抽筋,甚欲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待到得燕王府前時,謝昭寧一身氣力已快要被吞噬殆盡,他掙扎下馬,右手捂著左肩,眼?前幾近不能視物,汗流浹背艱難上得燕王府前矮階,靠在那厚重朱漆木門,抬手聚力扣門,門開,他險些便要摔進去,有人兩臂一展正托在他腰間。
    “下臣……”
    謝昭寧疼得渾身打顫,半跪倚在那熟悉懷中,下意識輕輕笑了一聲,卻仍念著燕王府外駐有虎賁營的暗哨,掙扎著抬眸拱手,與?那人稟明身份道︰“下臣領二殿下令,特來拜見府內慶陽郡——”
    話未說完,他已疼得再吐不出囫圇一字。
    ***
    王府院中,霍長歌原在廊下等?謝昭寧等?得心煩意亂,焦躁不住踱步,只覺時間從未過去得這般匆忙,兩刻鐘悄無聲息便要過去,謝昭寧命在旦夕。
    她知謝昭寧必會主?動請纓出宮迎敵,亦該猜得到她若逃出宮去必該先回燕王府,但解藥只此一顆,她卻唯恐宮中調度再生變化?,謝昭寧未自那兩處宮門而出,解藥交由驍羽營衛反而要出岔子,使得謝昭寧未能及時服下,便要于?事無補。
    霍長歌提心吊膽轉來轉去,實在無法?,便自覺找了些事情來做,扮作素采,與?廚娘和伙頭蹲在廊下空地,以刀尖挑出些許府中侍從自城門前冒險取來的半盆石漆,屏息凝神,仔細端詳。
    那石漆似粘稠液體,牢牢扒住光亮刀身,流動並不迅疾,打眼?一瞧,黝黑一片,也不透光,就著陽光細窺,又似能見暗綠色澤,像是一片沾了墨的肥肉。
    霍長歌也是頭次見得這傳說中的物事,好奇探出一指抹著刀背小?心沾了些許,又兩指輕輕一搓,見指間阻塞感極重,滑膩不及豬脂膏,粘度又不及牛皮膠,低頭湊近指尖輕嗅,撲鼻便是一股硝石氣味,難聞得緊。
    “屬下已試過點燃,這石漆比之?北狄牛油火箭厲害太多,水潑不滅,燃之?有毒,以砂石覆之?雖奏效,”那廚娘遺憾輕道,“但以城門起火程度,不過杯水車薪、回天乏術。”
    “萬幸此戰倉促,城外難修水渠引來八水倒灌中都?,不然火燒之?後再是水淹,一熱一冷之?下,那城門不待由外攻打,便要自行崩塌倒下了。”霍長歌聞言正與?眾人感慨,背後隱約有叩門聲響傳來,似狠狠敲在了她心上。
    霍長歌心頭莫名一跳,下意識抬起一手按在胸前,隨即驟然起身,心有靈犀般拔腿便往府門前奔跑過去,竟趕在外院侍衛抵達前,率先將門一把拉開——
    “下臣……”
    一道高?大身影裹著橙黃色的夕照自門外登時踉蹌摔進來,霍長歌只來得及伸手接住他,便見他掙扎抬眸艱難與?她笑了一笑,似安撫又似開懷,鳳眸灰撲撲黯淡無光,唇上齒印晃得人眼?花心慌,啞著嗓音道︰“下臣領二殿下令,特來拜見慶陽郡——”
    他一句話說到尾處便已力竭,不由吞掉最?後一個字音。
    霍長歌嗅到他頸間濃重的血腥氣息混著苦澀藥香,心疼得眼?淚止不住便要淌下來,只兩個時辰功夫,他們便隔著一段御階的距離各自跨過了一次生死,更仿佛已體會到了分離了千年萬載方才?重逢一般的心境。
    霍長歌兩臂在他腰間緩緩收緊,忍不住埋頭在他右肩,將他半托半抱在夕陽的光暈里,這一刻終于?心安。
    “多謝,郡主?她——”霍長歌抿著哭腔哽咽著又笑,在他耳畔輕聲回道,“已等?待許久了。”
    第67章 白雨
    霍長歌與身後趕來的府內侍衛, 將謝昭寧摻著去往內院廂房,途中摸出懷里解藥,不動聲色與謝昭寧唇間迫不及待塞進去。
    謝昭寧也不多問, 乖覺張口咽下,上唇踫到她手指, 神情微微一怔, 紅著耳根垂眸。
    待進得內廂尋了桌椅落座, 再?暗自調息片刻,便覺內息已然順暢了許多,眼?前也?重復清明不少,謝昭寧心照不宣抬眸一瞥霍長歌,並不多言,只略略驚詫于她竟得赫氏這般信任。
    那侍衛安頓好謝昭寧轉身出去,將門帶上, 安靜守在外面。
    “ 當”一聲門響後, 霍長歌緊盯謝昭寧,見其面色緩過一瞬, 便要落下一顆心來, 扶桌與他身側坐下, 正欣喜,眼?神卻又驟然不安——
    時局瞬息萬變, 為達目的, 她與赫氏臨時做下太多與謝昭寧初衷相悖的部署, 並屢次違背與他的承諾,著實?言而無信, 問心有愧。
    但生死里來去一遭,眼?下時光尤顯可貴, 只這般相對?而坐,便已得?來不易、千金難求。
    霍長歌再?不忍一刻分離,眸光不自覺緩緩上挑,忐忑輕昵謝昭寧,杏目撲閃,似愧似疚。
    謝昭寧與她心意相通,見狀不由五味陳雜,紛繁思?緒涌上心間,心潮起起伏伏之下,卻將“怪罪”與“責備”擠在了一邊,一時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如何說起。
    他想與她驚嘆連璋竟生有那樣的勇氣?,不枉得?武英王教習一場;
    又想與她笑嘆到頭來誰也?沒有贏,不過兩敗俱傷而已;
    他還?想問問她是否原就?布下了死局,若無逢生之機,便要英勇就?義?
    他亦猜測她也?曾責罪他的自作主張、愚孝與愚忠,但話到唇邊,唯化作一聲後怕的喟嘆。
    因謝昭寧知曉,便是他不說,霍長歌也?會?明白,如同連璋未與他言明的那些心緒,但又與面對?連璋時不同,他似乎更敢于在霍長歌面前拋卻強作的平靜與長久壓抑出的從容,願剖開內心的驚惶,袒露真正的自已與她瞧上一瞧。
    他的戀人雖未及笄,但從不需任何人的支撐,原比誰都強大。
    他亦容得?下她的“行?差踏錯”,從不需她“白玉無瑕”。
    而霍長歌也?的確明白了,她凝著謝昭寧一雙似斂盡世間美好的溫柔鳳眸,便覺他亦兩世如一、不曾改變,確實?從未怪罪于她。
    霍長歌不由憶起那樣不堪的前世,越發?遺憾那時從未與他有過這樣相知相許的機緣。
    她眼?眶驟紅,卻又禁不住抿唇彎眸,頰邊梨渦深陷,甚麼也?不必再?說,只拉著謝昭寧的手,珍惜得?捂在兩掌間。
    謝昭寧便笑著傾身垂首,與她額心相貼,舉止溫馨而克制,卻莫名勾得?霍長歌險些落下淚來。
    夕陽西下,斜暉溫柔散進窗欞,橙黃色的光暈一圈一圈緩緩將二人繞在其間。
    *****
    酉時四刻,甦梅自隔壁屋中捧著一身衣裳過來。
    那原是霍玄于府上存的一套便服,王府落成?之日便閉了門,備下的幾套常衫也?未曾穿過。
    素采前幾日閑來無事?將其漿洗晾曬了,眼?下正巧可借謝昭寧替換一二。
    甦梅久叩房門不見應答,卻又隱約聞得?內里二人交談。
    她詫異瞥那門外守衛。
    守衛與她篤定一點頭,甦梅便心中有數,“吱呀”一聲,兀自推門進去。
    “……原是赫氏助了你一臂之力,那宮中密道我幼時雖有耳聞,卻不知確有其事?……”
    “……傳言,前朝老皇帝看上了驛馬所中飼馬的宮婢,奈何皇後性子剛烈又霸道,已許久不允他納新妃,他便借宮中修繕排水之機,著匠人暗建了一條密道用于私會?……”
    “……陛下著人尋過許久,無果,便只當是謠傳……”
    “……眼?下城中情形如何?適才?來得?匆忙,不及往城門一探……”
    屋內光線充足,只聞其聲卻不見人影,甦梅一眼?便能瞧見正中桌上原蹲了銅盆,盆中之水已見渾濁,盆邊又搭著一條柔軟濕帕,帕上沾染了血跡與易容所用的棕黃涂料。
    甦梅將衣裳留在桌面,再?循聲轉過桌後屏風,果然便見一副巨大沙盤前,霍長歌與謝昭寧俱潮濕著額發?,以真容比肩立在同一邊上。
    二人兩臂相貼,長袖下半掩著的兩手正緊緊握在一處,守禮之下又顯柔情。
    甦梅不由抿唇輕笑,抬眸再?眺,便見那沙盤中,已以軟沙攏出四四方方一座中都城垣,她便又轉身闔門出去,悄無聲息。
    屏風後,霍長歌左手混持一打?拇指長短的彩色小旗,與謝昭寧交談間,便不斷遞出不同顏色的小旗去。
    謝昭寧右手依次接過,將其挨個插入盤中適宜位置——紅色小旗豎在城內做中都兵力,黑色小旗遍插城外四方城門做山戎騎兵。
    二人配合無間,尤顯心意相通,在這緊要關頭,只以此法淺淺一訴衷腸。
    “太子妃身懷六甲孕期將至,疑似受驚有早產征兆,太子府兵閉門不出;”
    “京兆尹蹤跡難尋,城中北軍自亂陣腳,城外駐軍音訊全無,城防軍已折損四成?有余;”
    “左馮翊援軍為右扶風姚家勢力所阻,動彈不得?,歸期不定;”
    “雖,河東與河南二郡今日申時已然拔營,但快馬加鞭,抵達中都仍要一日夜。”霍長歌邊將驍羽營得?來的戰報一一述出,邊遞出一把綠色小旗,待謝昭寧依序標出城外各路援軍位置,再?與他又道,“兵貴神速,山戎亦拖不得?,入夜火勢轉微便要攻城,投石機又可拋擲巨石再?摧城垣,眼?下——”
    “眼?下,需盡快調出宮中禁軍兵力,”謝昭寧垂眸凝那沙盤,了然接道,“協助守城。”
    “只——”他再?接過三支黃色小旗,卻是先往皇宮之中插下兩支,遲疑道,“除直屬陛下的三千虎賁衛無法調動,更仍需一千南軍繼續把手宮門,以防有人趁亂闖宮生事?。如此一來,萬余禁軍兵力,怕二哥能調得?出的,僅六千而已。”
    “六千對?一萬,若城垣完好,便可一戰,敵人也?討不到好處去。只如今怕要勉力拖著,拖得?左馮翊及時回?護,再?拖到河東河南二郡抵京馳援,方有勝算。”霍長歌眼?瞅謝昭寧將余下最後一支小旗直直豎在城中最為中心的位置,與四方城門皆有著相同的遠近,代表那六千可為連璋調出的兵力。
    “若、若援軍——”謝昭寧正總覽全城,聞言心下一沉。
    “……最遲不過月上中天,”霍長歌抬眸看他,含混咽下“城破”二字,實?話實?說,“準備巷戰吧。”
    自古巷戰十?有九輸,霍長歌初入宮時,于崇文館中便曾言道,北地常勝,卻是因有霍玄坐鎮且全民皆兵,眼?下中都人心渙散又群龍無首,但凡見過血的將領盡數被困在了城門外,生死未明,又拿甚麼打?巷戰呢?
    謝昭寧再?難從容,氣?血翻涌間,“嗯”一聲吃痛皺眉,右手下意識按在胸前那染血又破碎的布料上。
    “三哥哥!”霍長歌忙伸手扶在他臂彎下,“既有傷在身,便莫優思?動氣?,不急在這須臾功夫。”
    “著人——”謝昭寧搖了搖頭,反手按住她小臂,面色蒼白,話亦咬得?艱難,“去尋二哥,他也?該到了。”
    他借著霍長歌力道,正要轉出屏風,門外倏有腳步聲響起,隨即有人推開房門,伴隨一聲冷淡而疲乏的︰“我已經來了——”
    霍長歌抬眸便見甦梅領著連璋已進得?屋內。
    連璋全身覆甲、腰懸長劍,抱著頭盔“吭嗆”幾步到得?二人面前,卻是眸光率先眺向沙盤中那似已孤立無援的中都城垣,便知眼?下形勢霍長歌已推演了個十?成?十?,遂沉沉又是一嘆︰“我人已來了。”
    “二哥。”謝昭寧輕喚一聲,與他頷首見禮。
    連璋淡淡一應,卻是抬手搶先免了霍長歌的禮,只著她好生扶著謝昭寧。
    “如今城中並無可堪大用之將帥,禁軍兵力我也?僅帶出六千余。”連璋經一場書房議事?,卻比謝昭寧更能接受“城破”二字,竟率先與霍長歌直白道,“我知此戰艱難,卻是難在頗多桎梏,但城破恐在頃刻,遂巷戰之事?,郡主可有良策?”
    連璋素來別扭高傲,與又霍長歌不睦許久,但“家國”二字在先,他眼?下又無更佳選擇,求人便也?有求人的模樣︰他兩手胸前抱拳,鄭重躬下半身,並不以霍長歌與謝昭寧間的情愫牽絆強求她出手相助,卻是有禮有節,肅聲拜請︰“還?望郡主不吝賜教。”
    頗顯氣?度。
    霍長歌意外一怔。
    她側眸見謝昭寧輕輕笑了一笑,又與她沉沉點了點頭,她方撤出攙扶著他的手,與連璋回?禮作揖,正色道︰“不敢,必竭力而為。”
    這是連璋為王的第一步,卻也?是霍長歌歸家的最後一步,他二人皆站在這兩端毫無退路。
    更何況,燕王府所在之城邦,又豈有淪陷之理?!
    *****
    戌時三刻,夜幕將至,山戎攻城。
    巨石無情砸向浴火破敗的中都城垣,持續攻襲之下,磚石崩落,四射飛出。
    城西城南首當其沖,謝昭寧與連璋已各自率兵前去鎮守。
    燕王府瓦片震顫嗡鳴,霍長歌獨自一人垂首立在寬大的沙盤之前,俯身凝著其中以細沙塑就?的中都城垣,不住有人叩門前來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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