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是夜,阮時意由徐晟親自送回瀾園。
    月華流瀉如霧,籠了京城夏夜。
    夜市燈燭熒煌,男女老少漫步街上,挑選糕餅吃食、日常所需,歡聲笑語如潮涌至。
    徐晟路過某攤檔,短暫滯留後迅速趕回,給阮時意捎來一盒香噴噴的栗蓉酥,又給靜影、沉碧買了芝麻脆糖,才翻身上馬,開道于前。
    阮時意對這突如其來的體貼殷勤微感突兀,轉眼看他耳根泛紅,低低罵道︰“小祖宗!用老祖宗來當幌子,像話嗎?”
    咬一口栗蓉酥,她免不了想起與之有關的徐赫。
    那家伙說“改日去我住處,慢慢與你細說”,是戲言?或別有深意?
    話畢後倉皇離去,是生怕她動怒,或听見女學員們漸行漸近,意欲回避?
    曾朝夕相處的枕邊人,穿越重重時光歸來,于她而言,熟悉且陌生。
    她自詡走過半生,大小事算得上果斷果敢,唯獨對他的情誼無所適從。
    下回踫面前,她得想個法子,解決這不尷不尬的局面。
    *****
    六月廿四,觀蓮節。
    碧天滿布魚鱗薄雲,與城南積翠湖的魚兒相映成趣。
    成片翠色蓮葉層疊似浪涌,抖動數不盡的紅、粉、白色蓮荷,清風徐來,香氣微甜。
    滿城游人匯聚,欣賞萬荷齊發、錦鯉騰躍的鮮活美景。
    阮時意無興致參與此等盛會,偏生蕭桐和藍曦芸祖孫二人極力相邀,她推辭不下,唯有忍受腹中玄乎其玄的陣痛,以樸素面貌赴會。
    如約抵達湖濱,六角亭內,藍家三兄弟衣飾煥然,笑容窘迫。
    藍曦芸古怪眨眼︰“祖母晨起後覺頭暈,來不了,讓我和哥兒仨作陪。”
    阮時意腦海中浮現某個詭異的場景——練武出身、體魄強健得能打死一只老虎的藍太夫人,“虛弱”地躺臥在床,以手扶額,用嘹亮嗓音訴苦︰“我好暈哦!”
    額……簡直叫人雞皮疙瘩掉一地!
    無須多想,那女人絕對故意的,撮合之意明顯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阮時意暗忖︰我拿你當閨蜜,你卻非要拿我當孫媳婦!干脆絕交算了!
    最讓她頭痛的是,當五人領著僕侍,擺出禮貌客套狀沿湖小逛,迎面踫上洪朗然那引以為傲的長子洪軒。
    洪軒與其父如同一模子所刻,方臉硬朗,長眉朗目,見了藍家人與阮時意,自覺融入,談笑風生。
    阮時意察言觀色,以活了半輩子的經驗發誓——藍家的毛頭小子奉命而來,對她不存半分旖旎心思;但洪軒……承襲老瘋子爹的奇怪癖好,睨向她的目光若即若離,如有難以言喻的暗流涌動。
    她究竟倒了多大的霉,才會被洪家父子倆先後瞧上?
    心煩氣躁之際,她只覺那似曾相識的痛感愈發強烈,隱約覺得,某樁事被她忽略了,又死活記不起來。
    只逛了一段路,她毅然辭別洪、藍兩家的小輩,先行歸去。
    然而回程黑壓壓的人群比湖上荷葉還要擁擠,她放棄逆行,改走山林小道。
    “姑娘累了?小的讓車夫驅車來接!”沉碧見她越走越慢,額角滲汗,示意讓靜影扶她至道旁歇息,自己則跑得飛快,轉眼沒了影兒。
    山林寂寂,僅余風竹之聲。
    靜影護在她身側,四下觀察,忽而將視線鎖定茂密竹叢,厲聲喝道︰“出來!鬼鬼祟祟的想做什麼!”
    阮時意一驚,手禁不住輕捂小腹,眉頭擰得更緊。
    竹影晃動,鑽出一清逸挺秀的身影,儒雅俊顏暗藏窘然,卻是徐赫。
    走到哪兒都能偶遇,是孽還是緣?
    他整理袍裳,以手指抵唇︰“噓……別喊!我早來了,就躲一會兒!”
    “又和小佷兒捉迷藏?”阮時意疼痛之下,懶得再搬出“先生”、“學生”的虛禮。
    “書畫院集體游湖賞蓮,她們……非要拽我去示範畫荷花……那誰也在!”
    話說一半,覺察阮時意臉色發青,徐赫目帶關切,試探性地問︰“阮阮,你氣色不大對……來癸水了?”
    “……!”
    阮時意自恢復年輕,至今未有月事,早忘了少女該有的特殊日子。
    經徐赫一提,對應那久違感覺,她蒼白的容顏瞬間如被人淋了紅漆。
    第17章
    山林內,婉轉鳥鳴聲、風搖竹葉聲,如有須臾停歇。
    對上徐赫關懷的眼神,阮時意尷尬得無以復加,縴縴十指下意識抓捏荼白紗羅裙。
    “你、你這登徒子!竟敢調戲我家姑娘!”
    靜影杏眸圓睜,箭步擋在阮時意跟前,只等主子發話,便上前踹這“書畫先生”兩腳。
    “噓……你吼我沒用!瞅瞅她要不要幫忙啊!”徐赫踏出兩步,直視阮時意。
    “要幫也不用你管!”
    徐赫小聲嘀咕︰“我管的時候,你這丫頭的爹娘還沒出生呢!”
    “嘰嘰咕咕說什麼!”靜影怒上加怒。
    阮時意中斷二人的爭執︰“別吵了!靜影,你跑一趟店里,帶些棉紙來……”
    話未道盡,老臉驀地一紅。
    靜影遲疑︰“那您怎麼辦?我豈能讓您跟……跟這人孤男寡女的……”
    “要麼……我去買?”徐赫小心翼翼提議,一副“反正我懂”的神色。
    阮時意幾乎要炸。
    往日倒無妨,可眼下,經他手的,她怎好意思……?
    停停停!不能胡思亂想!
    “先生和我,算是故交……”她擺手讓靜影快去快回,隨後扭頭不再看徐赫。
    靜影以狐惑目光來回掃視二人,繼而從小腿側抽出一把匕首,塞入阮時意手中,悄聲道︰“他若敢欺負你,給他來兩下……”
    徐赫听得一清二楚,滿臉生無可戀。
    待靜影施展輕功飛快離去,阮時意實在撐不住,又想著馬車備有替換衣裙,遂捂住小腹,挪步繞過半人高的灌木,行至樹後大石,曲膝欲坐。
    “且慢!”徐赫緊隨其後,除下淺青色半臂衫,折疊後遞給她,“石頭又硬又涼,墊著。”
    “……會弄髒。”
    “夫妻之間,你跟我說這個?婚後四年,我少伺候過你麼?”
    他窩火地將衣衫墊好,又似記起什麼,語調一下子溫柔許多,“抱歉啊,我不是故意吼你,我就是……唉!”
    阮時意搖頭,咬著唇,由他攙扶而坐。
    睽別多年的疼痛,喚醒零零碎碎的片段。
    她早年不堪忍受經痛折磨時,徐赫總會端茶倒水,軟言細語地哄著,摟她入懷,撫摸她的發,親吻她臉頰……
    打住,不能再想!
    阮時意猛然驚覺,扶住她胳膊的大手,暗帶顫抖,遲遲未離開……
    她不由自主掙了掙。
    徐赫容色微變,訕訕松手︰“連踫也不許踫?往時,你不舒服時,巴不得我抱著親……”
    “是嗎?”阮時意急急打斷他,按捺焦灼之情,換上雲淡風輕狀,“年紀大,記性不好,早忘了!”
    徐赫頹然︰“求求你,別再說‘年紀大’,成不?”
    “求求你,別老拿回憶說事,成不?”
    他怔忪半晌,眸光漸暗,嗓音艱澀。
    “可我……只有回憶了。”
    阮時意頓覺冷涼輕風從心頭拂過,似送來了什麼,又吹散了什麼,僅可意會,不可言述。
    “但是我,真的老過一回。”
    徐赫默然,竟無言以對。
    她淡然續道︰“你沒日沒夜作畫,一去不歸,夢中度過三十五年,未嘗過那種夜不能寐、焦心如焚、憂慮煩躁、體虛力弱的滋味……
    “年復一年,我雖未老到白發蒼蒼、牙齒掉光,但你所欣賞的才華已不復存在,活潑好動的性子日益轉化為不急、不爭、不怨的沉悶……三郎,這樣的我,你過不了幾日便倍感乏味。”
    她也曾人前文雅秀氣,背後活潑刁鑽。
    隨年齡增長,地位提升,不得不維持優雅從容,掐掉所有古怪捉狹之念。
    而他依然如故。
    如果重遇後,于相處間磨滅殘存的一點點美好,還不如留有余地。
    沉默片晌,徐赫移步坐到大石的另一端,沉聲致歉︰“阮阮,是我的錯,我不該悶聲不響躲起來,更不該一走了之。”
    阮時意笑了笑。
    “三郎,你可知,年月日久,我對你的印象越發模糊。只因最後那年,你鑒玩整理、晝夜精勤,每獲一卷書,每遇一紙畫,必孜孜臨摹研習,乃至廢寢忘食……我時常想不起你的模樣,記得的反倒是畫閣里徹夜未滅的燭光。
    “若非此生還有機會再見,若非今日閑坐于此,你大抵永遠不會知曉,我曾輪番哄著兩孩子,侯立窗前,遙遙遠觀,靜待閣上燈火熄滅、你踏露而歸的時刻,以此熬過孤枕難眠的上百個夜晚……”
    她這番話並無怨懟之氣,溫婉如月耀清池,無波無瀾,又不失雅味。
    徐赫黯然,悄悄伸手,覆在她握匕首的手上。
    阮時意暗覺他肌膚觸感溫涼,沒狠下心甩開,溫聲道︰“別笑我這老太婆嘮叨,你往常說,作畫乃‘為無益之事,悅有涯之生’,可見你真心實意喜愛……”
    “我承認,”徐赫面有愧色,“那會兒,我懷藏功利心,一時迷昏了頭,只想畫得更好,出人頭地,不希望……你和孩子淪為笑柄。”
    阮時意亦覺他當時的轉變過于突然,如像受了某種刺激,然則每每相詢,他左顧右而言他,卻死活不肯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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