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 一直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樣局面。他的父親李桓軟弱寬厚,才能平平,多年來只能艱難地維持著假象,自欺欺人。鐘氏還是皇後的時候李桓保不住妻子,程元 還是太子的時候李桓保不住兒子,現在,程元 連太子身份都失去了,他要想抗衡龐然大物楊家,談何容易。
楊家把持朝堂二十多年,其根盤錯節遠非外人能想象,如果沒有楊甫成的首肯,外面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傳不到李桓跟前。程元 如果留在宮里,也一樣是被人操縱的命,楊家想讓他看到什麼,他才能看到什麼。既如此,程元 鋌而走險,以臣子的身份在基層慢慢歷練,去看真實的民間,也去看看真實的官場。
他以為,自己總能有兩三年的時間,至少讓他摸清楚楊家勢力的邊界在哪里。
可惜,現在看來,他連三年都沒有了。
既然楊家打算撕破臉皮,劍指東宮,程元 也不能再慢慢歷練了。他之後的許多計劃都要重新安排,想來程元 這個人,也快到了要“病逝”的時候。
程元 轉瞬間便做好了定奪,他一樣樣吩咐下去,屬下听到,次第應諾。
他們正在商議密事,門口突然傳來布谷鳥的聲音。這是約定好的信號,程元 立刻止住聲音,劉義幾人也繃起臉,手臂不由按向身側。
布谷聲便是有不速之客打擾,這麼巧的時機,來人會是誰?院子里的腳步聲很快走近,偽裝成程家小廝的侍衛特意抬高聲音提醒里面︰“九爺,有人來了。”
劉義等人手臂上的青筋已經暴起,程元 倒很鎮定,從容問︰“是誰?”
“大姑娘身邊的丫鬟。”
劉義幾人大出所料,程家大小姐過來干什麼?不過既然是她,那便沒有威脅了,劉義的手臂又不動聲色放回原位。
手下們都放松警惕,程元 的神色卻冷下來。剛才即便听到楊甫成有意篡太子之位,程元 表情都沒有變化,然而現在僅是听到程瑜瑾派人來,他的臉色就沉肅下來。
程瑜瑾投機重利又擅長討好,她若是傳達好事,必然是本人親自來,只有送壞消息的時候,她才會讓別人代勞。程瑜瑾突然派自己身邊的大丫鬟來找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程元 臉色冷峻,道︰“傳。”
劉義一听皺眉,連忙勸說︰“殿下,大計未成,前路艱險,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殿下不久後就要離開程家,這個節骨眼上,實在不宜和程家有過多牽連。”
“我知道。”程元 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可是,萬一程瑜瑾真有什麼事呢?
她那麼好強的一個人,竟然不得不派丫鬟來請他,多半是實在沒辦法了吧。
程元 說︰“傳她進來。”
劉義還想再勸,可是程元 已經站起身來,臉色冷淡威儀。劉義見狀,只能嘆了口氣,將話咽回肚子里。
此時程瑜瑾坐在壽安堂,左等右等都不見慶福郡主的身影,心已經漸漸冷下去了。
壽安堂距離慶福郡主的院子不過一盞茶的路,杜若是個穩重的性子,絕不會在路上耽擱。現在人還沒來,基本說明,慶福郡主不會來了吧。
阮氏的追問越來越緊密,程瑜瑾知道,裝傻充愣已經撐不了多少時間了。程瑜瑾說不出自己是什麼心情,片刻後,她自嘲一笑。
僅僅是露面說句話,慶福郡主都不願意。
也是,程瑜瑾和慶福郡主擔著母女的名,可是實際上程瑜瑾是慶福的什麼人呢?人家有自己的兒子,所有的財產和精力,自然都要留給自己兒子。
程瑜瑾的心飛速沉下去,慶福郡主指望不上,她還能指望誰來幫她?或許程敏會有用。上次徐之羨的話被程瑜瑾撞到,程敏有愧于她,利用這一點,或許能讓程敏幫她保住嫁妝。程敏是程老夫人唯一的女兒,她說話,程老夫人也許會听。
然而這個辦法根本是備選中的備選,程敏已經外嫁,尋常並不回宜春侯府,指望程敏純粹就是在賭運氣。程瑜瑾皺著眉,在心中飛快地把程家所有人都過了一遍,最後發現竟無人可依。
她的心,不可控制地沉下去。
阮氏說︰“嫁妝本來就是公中出,事急從權,墨兒馬上就要出嫁,理當讓墨兒先用。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總不能守著死規矩,讓墨兒和侯府丟臉吧?”
程老夫人終于開口了,她語調沉沉的,說︰“但是畢竟老侯爺親口說了,讓嫁妝各用各的。我們違背他的遺命,恐怕不好。”
程瑜瑾心中說了聲完了,程老夫人這樣說,便是決定好了。現在,她只缺一個承擔壞名聲的人。
果然,阮氏听到急忙道︰“爹當時說話的時候只有我們自家人在場,只要我們不說,誰能知道?想必爹九泉之下得知,也會支持我們的做法的。”
程老夫人露出放心的神情,反正這些話是阮氏說的,和她沒關系。程老夫人正要說什麼,門外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誰說沒人知道?”
第53章 牽絆
程瑜瑾听到這個聲音, 自己狠狠怔住了。
她霍然站起身,瞪大眼楮看向門口,那里, 丫鬟挽起簾子, 一個人正沉著臉走進來。
他面容冷峻,眼神沉靜,臉上沒什麼多余神情。他的身高在男子中也算高,不同于霍長淵這種魁梧壯實、一看就是行伍之人的體型, 程元 的身形偏向修長挺拔,遠遠看著清雋俊美,但是走過來的時候, 卻能感受到他寬闊的肩膀, 修長的雙腿,勁瘦的腰身。
他的容貌對于男子來說有些過于好看了, 身材亦頎長挺拔,然而這並不是最引人注目的,程元 身上真正顯眼的, 乃是他舉手投足間的淡漠和威儀。
那是天生尊貴才能養出來的氣度, 指揮自若,生來就是發號施令的。
程元 在男子中都算高的身高站在一屋子女眷中,越發矚目。程元 進來後, 方才還咄咄逼人、大逞口舌的女眷都有些局促, 原本坐著的人不自覺便站起來,丫鬟們垂頭看著地面,自然而然地屏氣斂息。
程瑜瑾太過吃驚, 站起來時又急又快,好在其他人的反應和她差不多, 程瑜瑾方才的動作放在一屋子慌亂的女眷中,倒也沒那麼突兀。程瑜瑾顧不得程老夫人等人,立刻朝程元 走來,等真走近時,神情又遲疑了︰“小女給九叔請安。九叔,您怎麼來了?”
她話音剛落,就看到程元 身後的杜若。程瑜瑾眨眨眼楮,片刻間便想明白了。
程元 見她已經懂了,便點點頭,沒有多說︰“半路遇到了你的丫鬟,正好我也有些事要說個明白,便一道來看看。”
程瑜瑾一听果然如此,杜若按照她的暗示去找慶福郡主,然而慶福郡主不肯淌這潭渾水,杜若沒有辦法,就跑去找程元 求助。
程瑜瑾連連沖著杜若打眼色,她有苦難言,只能尷尬又委婉地對程元 道歉︰“九叔,不過是一點小事,竟然打擾到了你,小女實在愧疚。”
程瑜瑾是真的非常尷尬,她實在沒想到杜若竟然去找了程元 。這種事情居然被太子知道了,程瑜瑾都不知道該說杜若還是該怨自己。其實也不能怪杜若,程瑜瑾知道程元 到底是誰,不敢得罪又不敢疏忽,只能處處小心討好,但是杜若並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家姑娘對九叔十分親近,時常往程元 那里跑。這樣想著,也難怪杜若六神無主之下,會去找程元 踫運氣了。
要命的是,居然還踫到了。程瑜瑾尷尬之余也覺得費解,杜若不明白情況尚情有可原,程元 還不明白嗎?他一個堂堂皇太子,遲早要脫離程家,管女眷這些雞毛蒜皮做什麼?
“無妨。”程元 看起來倒不在意,他說,“不光是為了你,我也有事情要說。正好今日人都在侯夫人這里,那便一起說個明白。”
程老夫人也在丫鬟的攙扶下站起來了,她看到程元 就想起小薛氏,很難給出好臉色,但是說話語氣到底很客氣,和對著程瑜瑾、阮氏等完全不同︰“九郎,你怎麼來了?”
程元 說︰“為一些小事。”程元 說完,頓了頓,才繼續不緊不慢地說︰“我以為,當日在老侯爺面前,許多事情都說清楚了。現在看來,侯夫人等人並不明白。”
程老夫人和阮氏的表情一下子僵硬下來。
“老侯爺當天說了,長幼有序,各晚輩無論男女一視同仁。程瑜瑾雖然取消了婚約,但是嫁妝是她應得的,沒道理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挪給別人。程二太太既然拿了那兩千兩,便說明接受了老侯爺的安排,現在又說老侯爺的安排不妥當,這是什麼道理?”
程元 語調平平淡淡的,但是比咄咄逼人、高聲呵斥更讓人心中生懼。阮氏表情難堪,抿了下嘴唇,說︰“我也是為了侯府好。再說,當時在場的都是自家人,別人又不會知道……”
“怎麼就不會有人知道?”程元 淡淡看了阮氏一眼,“就算無人得知,二太太打算做什麼?”
阮氏仿佛被人掐住喉嚨一般,頓時消聲了。程元 第一次見這樣無知無畏的人,他都懶得再看阮氏一眼,直接看向程老夫人︰“君子重諾,何況還是侯爺的遺言。侯夫人,你是誥命夫人,宜春侯府的主事人,莫非,侯夫人也這樣視禮法于無物?”
程元 明明都沒有理會阮氏,可是阮氏的臉頓時羞得通紅。程老夫人到底見識過許多場面,她也不知道眼前這個庶子怎麼會有這麼強大的氣場,但是她還撐得住顏面,停了一會,緩慢說道︰“自然不會。只要是侯爺的話,無論有沒有人知道,老身拼了命都會替侯爺了卻心願。他臨終前給兩個孫女都做出了安排,老身別無二話。”
程瑜瑾眨巴著眼楮看著眼前這一幕,她先前費了那麼多心思,示軟威脅都做過,可是程老夫人都不肯松口。沒想到程元 才說了兩句話,程老夫人就正面承認了。
程瑜瑾本來打算見機行事,可是現在她發現程元 將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條,根本不需要她做什麼。這在她的認知里是頭一次,人生以來唯一一次什麼都不需要擔心,什麼都不需要做,自然有人替她出頭。
程瑜瑾說不出心里什麼感覺,她幽幽嘆氣,看來,她又欠了程元 一次。
“那就好。”程元 說,“既然說開了,那就一次說個清楚,去請世子和大太太來。”
程瑜瑾擰眉,輕聲說︰“九叔,母親有事脫不開身,恐怕不能過來。”
“用我的名義去請。”程元 完全不在意,說,“還有二姑娘,也一並請過來吧。”
程瑜瑾眼睜睜看著剛才還忙的脫不開身、怎麼都不肯來程老夫人院里的慶福郡主很快就出現了,之後,二房眾人也聚齊了。
程元 當著眾人的面,說︰“我之前說過,我無意分侯府家產,但是程侯爺卻執意。用大姑娘的話說,長者賜不敢辭,我不好辜負侯爺的心意,便將這份產業贈給大姑娘。擇日不如撞日,正好現在眾人都在,今天就將這三成之一寫清楚吧。”
說完,程元 讓侍衛拿出一個錦盒,沖程瑜瑾招了招手。程瑜瑾試探著走近,程元 將盒子放在她手中,說︰“我讓人造了冊,金銀器、布匹、瓷器等名字和數量都在名冊上寫著,除此之外還有地契和銀票,你自己看看,沒問題就拿走吧。”
程瑜瑾明顯感到眾人的視線凝聚在她手上,慶福郡主和阮氏眼楮都要噴出火來了。先前程元 說過將他的三分之一送給程瑜瑾,可是慶福以為這只是托詞,雖然在程瑜瑾名下,但實際上還不是大房的東西?慶福郡主卻沒想到,程元 當真將東西給了程瑜瑾。
程瑜瑾一嫁人,這些東西就跟著出去了,慶福手里平白少了這麼多錢,她豈能甘心?
程瑜瑾感受到手里錦盒沉甸甸的重量,心里的忐忑仿佛也被壓住了。程瑜瑾思路很快清明起來,她笑了笑,當著慶福郡主的面,將這個盒子遞給阮氏︰“二嬸剛才不是說,二房子嗣眾多,不光有兩個弟弟,連二妹也高嫁,公中理當多撥給二房銀兩嗎?公中資產不該由我染指,管家的事情我不懂,但是既然二嬸不滿意這樣的分配,二妹妹的嫁妝也不夠,那這些東西,就交給二嬸分配吧。”
慶福郡主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听到程瑜瑾說阮氏抱怨分配不公,二房理當多佔資源,頓時惱了。
慶福剛才不想費力給別人的女兒討嫁妝,所以隨便捏了個借口不出面。但是她沒想到,在這段時間里阮氏竟然說她的壞話。而且看程瑜瑾的話音,程老夫人並沒有反對?慶福憤憤地在心里呸了一聲,阮氏這個賤人,竟然暗示她管理中饋不公道,還想多從公中拿錢?
尤其是那句子嗣眾多,結結實實地戳到了慶福郡主的怒點。
賤人,這是罵誰呢?
阮氏眼神動了動,明顯意動了。慶福郡主本來就在爆發邊緣,看到阮氏的表現,冷笑了一聲,說︰“大姑娘孝順,二弟妹還當真敢拿啊?”
阮氏被慶福戳破心思,臉上白一陣紅一陣︰“這本該是九爺的東西,現在轉贈給大姑娘,大嫂連這都要管?”
“我管這干什麼?”慶福冷笑,“我辛辛苦苦操持家業都討不了好,還哪敢管其他呀?既然弟妹覺得不公平,那干脆弟妹將對牌拿走,我反正是管不了了,讓弟妹來吧。”
慶福郡主對阮氏冷嘲熱諷,馬上就吵起來了。她們倆你來我往,誰都不肯退步。阮氏覺得慶福郡主手太長,慶福郡主覺得阮氏恬不知恥,兩人都氣的不輕,一開口火味十足,程瑜瑾這里很快就沒人注意了。
程瑜瑾心里笑了笑,說來也巧,她抬頭那一瞬間,程元 也正好低頭看她。兩人視線對上,程瑜瑾怔了一下,彎起眼楮對程元 笑了。
程元 神色也柔和了一些。他們倆人事先沒有任何交流,可是剛才配合的卻非常契合。
真正值錢的東西程瑜瑾已經拿在手里,侯府公中那點財產攏共沒多少,卻要和大房、二房扯皮很久,得不償失,程瑜瑾一開始就沒打算拿。程元 替她保住程老侯爺留下來的嫁妝,然而這樣一來,阮氏受挫,程老夫人沒臉,眾人勢必會盯著程瑜瑾。程瑜瑾身上懷著巨額財產,若被人盯上簡直不堪設想。
所以程元 當著眾人的面將程老侯爺留給他的那三分之一送給程瑜瑾,還故意做了名冊,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里面有多少東西。程瑜瑾反應也很快,直接將東西“孝敬”給阮氏,果然,慶福和阮氏之間的矛盾被挑起來了。
程瑜瑾悠閑地看著慶福和阮氏互咬,她心里想,程元 這個人也是膽大,要是她沒有領會到程元 的意思,當真將那個盒子收下來,那可怎麼辦?
幸好,程瑜瑾猜到了。有了這三分之一做誘餌,恐怕很長時間之內,阮氏和慶福郡主都騰不出手來關注程瑜瑾了。
程瑜瑾心里感覺復雜,程元 見事情解決,便頭也不回地帶人離開。程瑜瑾看到程元 的動作,自己放下錦盒,也悄悄跟出來。
等到了外面,程瑜瑾快速跑過一條回廊,終于在拐角處追上程元 ︰“九叔。”
程元 听到程瑜瑾的聲音,停在廊柱前等她。程瑜瑾跑到程元 跟前,微微有些氣喘︰“九叔,多謝。”
朝夕相處十四年的養母都不願意幫她,反而是和程家毫無關系、才認識沒多久的程元 來替她撐腰。經過今天這一茬,想必沒人能再提讓程瑜瑾“借”嫁妝的事了。
尤其難得的是程元 不光替她解決問題,還能想到她的難處,為她留好了後路。這份用心可不是動動嘴皮子能比的,就算是真的叔叔,也很難做到這一步吧。
程瑜瑾看著程元 ,難得用極認真的口吻說︰“今日之事多謝九叔。九叔已經幫了我太多,都叫我不知該如何回禮。九叔,我欠您一個大人情,以後您可以隨意讓我去做一件事,只要我能做到。”
程元 輕輕笑了笑,說︰“不用。”
“九叔!”然而這次程瑜瑾卻很堅持,她不顧禮節堵在程元 身前,認真說,“我知道我人微言輕,九叔看不上我。但是用不用的著是您的事,報恩卻是我的事。我會一直等著。”
程元 第一次見程瑜瑾這樣鄭重,他看著程瑜瑾閃亮的眼楮,竟然說不出其他話來。程元 看了片刻,轉過視線,沒有再說什麼。
程瑜瑾大喜︰“您不拒絕,我就當您默認了。九叔,用這種小事麻煩你實在不好意思,不過九叔為什麼會想起拿名冊?”
程元 一向是看不上宜春侯府這點錢的,程老侯爺一廂情願將家產一分為三,程元 從來都沒打算拿。今日程元 突然提出,當真讓程瑜瑾驚訝了一下。
他什麼時候做好了名冊?
程元 收回視線,看著走廊外郁郁蔥蔥的樹葉,說︰“人走茶涼,你祖父是家主,他才走了沒兩個月,下面人就敢陰奉陽違,不听從他的安排。我現在能幫你說話,但是等我走了,恐怕他們會更變本加厲。”
程瑜瑾以為自己听錯了,下意識地問︰“什麼?”
程元 終于轉過視線,深深看著她︰“我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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