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朗的腳步聲,是他這一段時間最熟悉的了,而且摸出了一些規律。
此刻,襲朗慢悠悠走上台階,到了倒數第二階的時候,一腳輕輕蹭了一下石階,再往上一階,另一腳又蹭了一下石階。隨後的腳步聲才一如平時。
蔣修染看著襲朗進到門里,抽了抽鼻子,又眯了眸子細看對方的衣服。一身黑衣,看不出痕跡,卻還是能確定有何端倪,“怎麼還濺上血了?這是殺了多少啊?”
襲朗慢條斯理地道︰“老了,腿腳不利索了。”
蔣修染笑著點頭,“我看也是。沒帶回怨魂吧?腿腳不利索,就是身手不利索;身手不利索,人死得就特別苦。”
“這不是怕你等得無趣麼?帶回幾個給你解悶兒。”
兩名小廝走進來,一個奉上酒菜,一個取來干淨的外袍。
襲朗換了身衣服,坐在桌前,自斟自飲,三杯之後才招呼蔣修染,“來吧,陪你喝點兒。”
“誰陪誰啊?數你會說賣人情的話。”蔣修染起身坐到襲朗對面,打量片刻,見他眼神清冷如常,揶揄道,“看你這樣子,就像是死在你手里的都是死得其所。”
襲朗牽了牽嘴角,“好像你那雙手多干淨似的。”
蔣修染垂眸看了看彼此的手,“你我這種人,死了要下十八層地獄吧?”
“好像就到十八層。”
蔣修染輕輕一笑,“不管多少層,最後一層都是給我們預備的。”
襲朗身形向後,倚著椅背,雙腿擱到就近一把椅子上,眉宇間現出一點兒疲憊。
“你沒去看孩子吧?”蔣修染忽然想到了寒哥兒,“有孩子了,有沒有的都忌諱著點兒。”
“沒有。知道。”
蔣修染胡亂建議道︰“實在不行,找個寺廟做場法事,超度一下。”
“超度?”襲朗摸了摸下巴,笑,“又不欠他們,就算是欠了也不能還。不信那個。”
“不信有來生?”
“要來生做什麼。這輩子過好了就行。”襲朗頓了頓,又補一句,“照打算過好這一生就行。”
蔣修染盤膝坐在太師椅上,很有閑情地問道︰“怎麼打算的?”
襲朗喝完一杯酒才道︰“把你耗得先入土為安啊。”
蔣修染笑道︰“我先走了,誰跟你掐架啊?”
“放心,日子悶不了,你兒孫一定得上門繼續跟我掐。他們會說,你把我們家老爺子氣死了,這可不行,得好好兒給個說法。”戲謔的言語,偏生一本正經地說了出來。
蔣修染朗聲笑起來,“你想得倒是長遠。”
襲朗這才笑起來,“這是我那幫弟兄說的,有遠見吧?”
“等我得空就找他們算賬。”
“回頭我給你寫個名單。”
“行啊,別徇私漏掉哪個。”
說笑了一陣子,襲朗才說起正事,“皇上之所以添了暗衛,就是因為皇後這些年添了一批關鍵時刻給她賣命的死士,眼下看這苗頭,她是想把那些人調進宮里,或者就是故意找茬。我這幾日就忙這些人了,好在皇城容易布置,不然遲早得累死。”
“活人好對付,瘋子棘手。”蔣修染理解地頷首,“到了你親自出馬的地步,都不弱吧?”
“搜不出來,只能見一個滅一個。”襲朗想了想才回答蔣修染的問題,“興許現身的是試水的,強弱真不好說。”
“比起睿王那次帶的人——”
“不能比,那次算是甕中捉鱉,現在是時不時冒出來一些死士。我在明敵在暗,看情形是想把我除掉。”襲朗看了蔣修染一眼,“你也當心吧。”
“嗯,過兩天我就讓元娘搬到個妥當的地方,然後就去求皇上開恩,讓我日夜守著他。還不都是他害的,養了皇後這麼些年,養虎為患了。”
襲朗笑開來,“我倒是正缺個幫手,你來啊?想不整日在宮里晃都不行。”
蔣修染嗤之以鼻,“我給你打下手?想都別想。”說著就想起了元娘提起的四公主的事,委婉地套話,“你在宮里,見沒見過四公主?”
“見過。怎麼了?”
“我是想,她也到議婚的年紀了,皇上怎麼也不給她張羅婚事?”
“怎麼也得過了這一段。嗯,對了——”襲朗想起了答應過四公主的事,“你沒事去趟陳嘉興家里透個話,四公主想嫁他二弟,他二弟要是寧可上吊也不尚公主……”他想了想,“應該不會,是一拍即合的事兒。”
蔣修染听了不免驚訝,想著興許是元娘多心了,面上自然是沒流露,“我找個人去辦,太子妃那邊也找個人遞句話。”如果他現在是忙成了兔子,襲朗已經快忙成瘋子了,這種事他不介意幫他料理。
“嗯。”襲朗打趣道,“我也給你弄個賬本兒吧?這段日子一筆一筆的,也沒少麻煩你。”
“行啊,寫完了給你表妹就成。”
襲朗莞爾,“那就沒賬了。”
元娘跟阿芷姐妹似的走動著,他們兩個也別想涇渭分明的過日子。
襲朗放下酒杯,轉去書案落座,“抓緊說公務。我得日夜顛倒的過一陣,天亮時就該睡了。”說完才意識到,蔣修染也得陪著自己,又笑,“委屈你了。”
“……”蔣修染無語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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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時,蔣修染離開,襲朗沐浴更衣之後回了正房,徑自倒在了床上。
寒哥兒跟元寶興沖沖走進寢室的時候,他已隨意扯了條錦被蓋上。
“爹爹,”寒哥兒由金媽媽領著到了床前,抬手去捏父親的鼻子,“起來。”後面兩個字說得有點兒模糊。
“爹爹乏得厲害,起不來了。”襲朗給了兒子一個歉意的笑,“以後得了空再帶你跟元寶出去玩兒,好麼?”
寒哥兒期期艾艾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認真地點頭,“好——”
襲朗愛煞了兒子這小模樣,探身去親了他額頭一下,“真乖。”
寒哥兒抿了嘴笑,轉身招呼元寶,“元寶。走。”
襲朗輕輕地笑著,看著兩個小家伙出門,才闔了眼瞼,沉沉睡去。
並沒睡多久,他做了噩夢。
睜開眼來,看到阿芷坐在床畔,心不在焉地翻閱一本賬冊。額頭至下巴的線條流暢悅目,睫毛閃動時,如飛掠花間的蝶翅。
他的手微動,想要比量她睫毛的長度,轉念就放棄。
不想驚動,想好好兒地看看她。
歲月如指尖流沙,又浩瀚如海,感觸就變得微渺,回眸已是幾年飛逝而過。
幾年如意,半數是她給予。
授業恩師曾與他說過,不知道恐懼的人,不完滿,成在機緣巧合,敗則在瞬息之間,無轉圜。
但是有些年,他就是不知道真正的恐懼為何物。離家在外,只得自己,那時的牽掛太少,且不認為誰會因為自己過得更好,只一條命賭前程。
距離太遠了,牽掛就只是牽掛。
所有一切,不過陰霾狼煙下的生死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