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朱家終于湊夠了凌天富的湯藥費。凌天富倒沒說謊,他確實不能再做城守了。安錦南重新領兵後,就將他調職入北伐軍營,做了崔寧的副將。
朱家賠償用的錢是文心借的,白紙黑字在欠條上簽了字。文心為此還在城中贏得了一個有情有義的好口碑。朱家因此在文心面前矮了一頭,強要回兩個閨女的事果然未再提及了。
入冬後,豐慶病情有所好轉,不但說話清楚了,有時被攙扶著還能在院子里走走。豐郢接了妻兒回盛城,一道在西府伺候著豐慶。豐鈺尋常不回去,元嬤嬤每月都代她做主送些吃食藥材回去,豐慶很滿意,見人就夸侯爺女婿沒架子,女兒和兒子都孝順他。他只遺憾杏娘,听說杏娘隨客氏遷到莊子上後,因為身子未曾養好,很快就染了病,彌留之際豐鈺做主還了她自由身,把她和她弟弟一道送回了她舅父家。出去沒多久人就去了……
這些事豐鈺安排的很小心,也沒人真去在意杏娘的死活,很容易就瞞天過海。杏娘如今改名換姓,和弟弟兩個在京城開了個小食鋪子,用的店面是豐鈺替她買的,杏娘犧牲太大,她值得豐鈺為她鋪平余生的路......
十一月中旬,安錦南北伐四個月後,在一個寒風刺骨的清晨,一騎飛馬喊開了城門。
八百里加急,送來邊關的最新消息。嘉毅侯大敗北軍,攜俘虜六千余人,踏上回京之路。
滿朝振奮,邊疆告急至今,已近半年余,為籌軍餉,掏空了國庫不說,齊王還強征了各大世家的存糧。如今戰事結束,各家總算能夠松口氣。人人對安錦南都有些感激。
十一月末,安錦南帥將士三萬,俘虜六千,浩浩蕩蕩地來到京城門外,金水橋前。
齊王率滿朝文武出城二十里相迎。
嘉毅侯面如刀刻,神色端沉,騎在高頭大馬之上,隨齊王車輦進了城門。
適時,秦王失蹤一事有了結果。
原來□□早年就混入了敵國細作,與百花樓里的花魁沈千秋一道設局,擄走了秦王。本欲用他換幾個城池和財寶。熟料沈千秋對秦王動了真心,在進入北域前,偷偷放走了秦王。秦王迷路在天山,跌入深谷,後為人所救,卻足足養了數月,才醫好了腿傷。安錦南這回順勢帶了秦王回京,往日里養尊處優的未來儲君變得怯懦膽小,除安錦南外,並不信任旁人。
安錦南此次所立功勞,不比當年親手擒住烏哥哈小,此番重創北域,邊關至少得保二十余年無虞。加之尋回儲君有功,成了未來君王最信任的臂膀,京里那些大小官員不由猜疑,除非安錦南自己為表清高主動獻回虎符,否則他的兵權再無任何人可以撼動。
事實上,如今的皇帝也顧不上了。自打宸妃在宮中出事,皇帝氣出了病來,這段日子強行用藥吊著精神。
听說凱旋歸來的嘉毅侯遞折子希望能入宮面聖匯報軍情,他躺在龍床上,從指頭涼到腳跟。
他早知這一日終會來。
安錦南蟄伏多年,最終還是來到他面前,與他討回當年的債。
第104章
多年未曾走入這道宮牆, 安錦南步履比過往更沉,更緩慢。
他身上戰甲未卸, 在雪色茫茫中,反襯得 亮發光。靴子踏在積著薄薄雪層的階上,印下有力的足印。
戚總管垂首侯在丹樨上頭, 未敢直視安錦南的面容。
朝中亂成一鍋粥,皇帝將死臥床,救護儲君有功,又扶植齊王攝政。且十萬兵馬在手,如今天下還有誰是他的對手?
沉重的殿門徐徐開啟,隨著一道刺眼的光線射入,屋中多了甲冑摩擦的金屬輕鳴。
皇帝張開渾濁的眼,隔著輕飄飄的明黃帳子看向來人。
男人身上披著寒氣,面若寒潭。他高大威嚴, 煞氣凜然, 站在幾步之外,用低沉醇厚的嗓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地說道︰“微臣安錦南,參見陛下。”
可他沒有跪下去,沒有行禮, 聲音里也沒有謙恭敬畏。
床前原立著幾個宮人,不知安錦南用了何法, 在他進來前, 殿里就只剩了皇帝一個人。他艱難地撐起半邊身子, 喊他︰“錦南,此次你護國有功,朕……會重重賞你。”
安錦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豈敢。”
他從一旁桌畔挪來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了上去。
腰間佩刀礙事,他摘了下來,隨手丟在桌上。
刀踫在桌面,發出“ 當”一聲巨響。那刀分明是扔在桌面上,可不知為何,皇帝卻是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覺得那利刃,就橫在自己頸中。
為坐穩這個位置,他著實做過許多陰狠事。對安錦南,他用最大的疑心和最狠毒的陰謀相待。到今天,在砧板上不得動彈的那條魚,是他自己。
安錦南從胸前,抽出一只雪色的香囊。打了四五個月的仗,他隨身帶著的此物,卻仍如此潔白如新,可見愛惜程度。“陛下還認得這是何物麼?”他聲音輕緩,像話家常。
皇帝艱難地睜大眼楮,看著他手里一蕩一蕩的穗子。
“是……是淺兒……”
他記得。
昔年佳人如玉,也曾被他捧在掌心里真摯的疼寵過。
也曾因她而苦苦掙扎,令他在感情和理智的抉擇中,痛不欲生的煎熬過。
一點一滴的過往,他以為他早就不記得。
當時關于她東西都燒了,安錦南咬牙懇求留下了這只香囊,他當時也是心軟了吧,才會準許遺下了這小小念想。
安錦南嗤笑了聲︰“難為你竟記得。午夜夢回,也曾思念過她麼?記得你加諸在她身上的痛楚,記得你是如何待她的麼?”
“朕……錦南,朕待她不薄……,她自戕而死,朕並沒有追究你安家闔族連坐。朕……瞞下這樣大的罪過,你認為……朕待她、待你不好?”皇帝很想撐起身子坐起來,想堂堂正正地端坐在寶座上,維持他最後的尊嚴。可無論他如何使力,他就是無法起身。歪歪斜斜靠在枕上,急的自己一頭汗。
“我父親戰死了,為你守護這山河,我安家多少英魂葬送在疆場。我只剩下她了,你偏要毀了她?你明知道她對你的心,你明知道你如此待她,就是逼她去死!還要利用她的死,逼迫我交出兵權。連坐?懲治闔族?若你能這麼做,你會放過這樣的機會麼?給她一個謀害皇嗣的罪名,又給她追封一個淑妃的名分證明你的大度寬容,證明你的無辜,證明你待我安家的好?”
安錦南連連冷笑,手掌擊在桌案上,身子輕晃。“你是怕人指責你過河拆橋,鳥盡弓藏,你才不得不留下我!你早早設計了我這天煞之命,克妻克子,你想我安家無後,想我永無姻親助力,從我第一次上戰場,你就在防。你忌憚我父親已久,終于給你找到機會光明正大的叫他死在戰場上。援軍遲遲不至,他苦熬了十天。斷水斷糧,以草根充饑。你見過他的遺體麼?那麼高大強壯的男人,瘦的皮包骨一般……你還想將敗軍罪名安給他,叫我安家成為罪人……你是沒想到,我會得勝回來吧?”
他一手拂開桌案上的茶盞,足尖碾著那碎瓷,咬牙切齒地道︰“為了不讓我成為第二個我父親,你煞費苦心啊!自從捷報傳回京城,我回京的一路,想必你都沒有睡好過吧?這時姐姐產子,你生怕我居功壯大,扶立幼主?你從一開始就沒相信過安家,即使我父親為你征戰了一輩子!即使我們送了最寶貝的姑娘進宮伴在你身邊。你那疑心病,簡直可笑!為了這點子心病,你忍心親手害死親兒!你知道你這樣做,她會多痛嗎?你能想象宸妃告知她真相時,她是什麼心情嗎?”
他失去過孩子,他懂那痛有多難熬。
得知自己的骨肉是被孩子親生父親所害,哪個女人能不發狂?
淑妃選擇了最直接的辦法。她自戕了。
疼痛太沉重,她受不住。
太難受了,一息一瞬都無法忍下去。
“我們做錯了什麼?保家衛國是錯?抗敵得勝是錯?得盡民心是錯?安家手握重兵,若真有不臣之心,你這皇位能做到今日?”
皇帝長長嘆息了一聲。
到今朝,撕開了真相,最不堪的一面都已坦呈在前。即使他說什麼,安錦南都不會信,他索性也不想再演下去了。
他冷冷地扯開一個虛弱的笑,“可是到今天,你不還是……反了嗎?這些年你人不在京城,可留了多少眼線在朕身邊?朕提防你有何錯?朕是國君,怎能容忍你們安家功高蓋主。當年你父親平川大捷,百姓夾道歡呼,口口聲聲喊他‘護國戰神’,朕的儀仗在旁,卻沒一人看朕,若你是君王,你放心的下麼?”
“外頭那些流言,別說你沒听說過,自你姐姐有孕,人人都說她腹中懷的孩子乃是真龍之命。欽天監夜觀天象,見北煞沖紫薇!第二日,就得了你在北疆遞來的捷報。安錦南,換做是你,你會無動于衷麼?”
“朕得到這個江山,不易啊……朕也舍不得淺兒,朕待她……”
話未說完,安錦南咚地一聲掀翻了桌案。
“我竟在這里與你費舌。是了,你這樣的人,怎會覺得自己錯呢?都是旁人對你不起,是我安家自尋死路!”
他站起身來,緩緩走近龍床。
皇帝眼中恐懼,不住瑟縮著身子。
安錦南的手一抬,拂開了帳簾。
“瞧你,怎麼會虛弱成這樣?怪不得你那寵妃謝氏,要偷侍衛……”
皇帝臉色陡然漲的通紅。這件事乃是奇恥大辱,宮中知道消息的人,均已被他處死。安錦南怎可能知道?
他亦是因為這件事,而氣得病了……
轉念,他突然想到了什麼。臉色由白轉紅,瞪大了兩眼死死望住安錦南︰“是……是你……?是你設計的對不對?你……”
“噓!”安錦南比了個噤聲手勢,“話不可亂說。我安錦南,可沒你那麼卑鄙。用這種陰私的婦人手段,去干預旁人的房中事。”
“你也夠笨了……自以為算盡人心,覺著那女人不過毒辣些,手段微末善于掌握。卻不想,其實你自己才是個那個傻瓜。若無太後在旁替你籌謀,你這皇位,也早坐不穩了。何須我安家出手?虎視眈眈的宗室,你那些兄弟佷兒,但凡還留著性命沒被你除去的,誰人是傻子?”
安錦南笑了下,待要放回帳簾,突然又想起了某件事。
“對了,還得與陛下稟一聲,齊王與重臣商議,想封我為異姓王呢。我想了想,覺得沒什麼意思,拒了。畢竟兵權人心都在我手,當不當什麼王爺,有什麼好在乎呢?”
安錦南嘴角勾著笑,緩緩放下了帳簾。
他的面容變得模糊了,退後沉沉地道︰“陛下安寢吧,微臣告退了。”
他轉身邁出大殿。天邊沉沉的烏雲遮了視線。戚總管垂頭跪地︰“恭送侯爺。”
安錦南腳步沒有半分遲疑地跨下玉階。他離開不足一個時辰,大殿里就傳來陣陣悲聲。
當秦王齊王和百官過來時,皇帝已經殯天了。
宮人說,皇帝由于三軍得勝,太過歡喜,掙扎著要起身,封賞三軍將領。才提起御筆,卻突然吐出一口鮮血,不及留下任何遺言,就閉上了眼楮。
天隆二十四年冬月,皇帝駕崩。秦王繼位,史稱睿帝。
喪儀一過,安錦南就快馬加鞭趕回盛城。他騎在馬上,飛跨半個城池,丟下出城相迎的盛城官吏,直沖入府。
甲冑在身,披著寒光。頭上盡是雪沫,大步朝內園走。
里頭亂成一團,元嬤嬤捏著帕子,坐在床頭替豐鈺擦著汗。
“夫人,歇口氣兒,別悶著氣,你喊,喊出來……”
豐鈺兩手握在錦被上,面容蒼白,頭上一層的濕亮。
她抿住嘴唇,不讓自己喊疼。
她以為自己足夠能忍。可沒想到,生孩子是這樣的痛。
淚水在眼里打轉,她仰起頭,盯著帳頂的夜明珠。旁邊圍了一層服侍的人,請的是最好的穩婆和醫娘們,一個個都在替她打著氣。
她視線漸漸模糊,連意識都開始渙散了。她已經生了一天一夜,真的沒有力氣了……
外頭,韓嬤嬤大聲呼喊著什麼?小丫頭們的驚叫聲,銅盆落地聲……豐鈺听不清,只覺糟糟的亂。
門被大力踢開。一股寒風涌進了悶不透風的暖室。
一個低沉的聲音似從天邊傳來,“鈺兒!”
豐鈺眼角的淚,猛然從腮邊滑落下來。
安錦南幾步跨過去,推開驚亂的人群,俯身單膝跪在床前,握住了豐鈺汗涔涔的手。
他粗糙的手掌,似有無盡的力量,源源不斷的傳送給她。
豐鈺艱難地打開眼簾,什麼都看不清,被眼淚模糊了一片。
安錦南拂開她汗濕的頭發,在她額角落下輕吻。
她好虛弱,好蒼白,適才在外頭看見侍婢端出去的血水和帕子,他嚇得魂兒都沒了。
他聲音微微發顫,一遍遍的喊她名字。
“鈺兒,我在呢。鈺兒,我回來了!”
豐鈺扯了下嘴角,想笑。可她太虛弱了,她笑不出。安錦南兩只手按住她肩頭,“鈺兒,你看看我!”